你何以憤怒文學的虛妄？

【文學自由談】

—爾雅—

作家，影視評論家。甘肅通渭人。發(fā)表作品約400萬字。主要作品：《蝶亂》《非色》《賣畫記》《同塵》《一個人的城市》等。中短篇作品入選多種文學選本。獲得過多次文學獎勵及資助?，F(xiàn)居蘭州。

你何以憤怒文學的虛妄？

■ 爾雅

我在一部小說里寫過這樣的情節(jié)：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愛上了一位小說家。小說家住在遙遠的地方，只是偶爾通過網(wǎng)絡與她有簡單的交流。他模糊、抽象，具有神秘又浪漫的詩歌氣息。但對于年輕的女人來說，這些已經(jīng)足夠。她讀過他所有的小說作品，那些小說里建構(gòu)了世間盛大迷離的生活，若是與她的日常境遇相比，她寧愿在小說的甜言蜜語里永遠沉醉。她從小說出發(fā)，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小說家。她的愛戀隱秘而熱烈，喜悅又痛苦。到了再也不能忍受的時刻，她遠涉關山，追蹤他的足跡。她追趕他，從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他們終于在美麗的城池杭州相遇。小說家驚訝又感動。年輕的女人說，她長久的跋涉，不是為了表達愛。愛奢侈又空虛。她是為了表達她的感激，感謝他把孤寂、絕望、黑暗和死亡的欲望寫得那么美。這些美足以讓她，一個重度抑郁癥患者活下去。

很多讀者對這段情節(jié)印象深刻。他們在研討會、私人聚會、網(wǎng)絡的個人空間、正式的評論中都會提及。小說通常展示小說家的想象，是虛構(gòu)的文本。大部分讀者都在表達對于浪漫、詩意的敘述的贊美。小說里的生活總是與現(xiàn)實對抗，它描述我們期待的不可能的生活。有一些讀者則含蓄地表達了他們的疑惑。文學出自虛構(gòu)，但虛構(gòu)來自現(xiàn)實。小說中的情節(jié)未必發(fā)生過，但肯定有過類似的真實情境。小說家不能夠憑空想象出一種極具現(xiàn)實感的圖景。小說只是改變了人物的身份、相貌與時空。比如，真實的生活可能是一個夢想成為歌手或者演員的年輕女性，相貌也尋常普通，她瘋狂迷戀的是某個歌星或者導演。這樣的情境就顯得很現(xiàn)實。另外，關于他們遇見之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也令讀者好奇。有些熱心的讀者則隱微地揣測，寫作這樣的故事的小說家，也許在某時某地，有過類似的遭遇，只不過現(xiàn)實本身遠不如小說中的情景浪漫。小說家美化了庸常的圖景，他以此來滿足自我的虛榮心和意淫欲。有些初涉文壇的批評家正是這樣的觀點。他們在說起這個話題的時候情緒激動，甚至顯得憤怒，就仿佛小說家的“意淫”掠奪了他的生活，他由此受到了靈魂上的傷害。

無論如何，小說中的生活與現(xiàn)實不同。在喧嘩的時代，小說的讀者在減少、分化和流失，它所指代的文學生活正在萎縮。它既無力于引領精神撫慰，也不能介入物質(zhì)生活。小說家已經(jīng)很難被歸類于藝術家或者社會學意義上的某種職業(yè)。正如在日常生活中，詩人的身份被喜劇化或者戲謔化。他們是異類，代表了物質(zhì)的匱乏、精神層面的不穩(wěn)定、侵略性的言辭，以及對酒精和煙草的過分依賴。一部小說的寫作充滿了艱辛，正像是西西弗斯式的無畏和堅決。但是，越來越多的讀者放棄了閱讀。與小說相比，手機上的網(wǎng)絡世界提供了更加豐富多彩的信息：娛樂、美食、旅行、心理撫慰、明星隱私、財富的秘密，以及減肥和愛情的秘方等等。當然，文學依然存活，它轉(zhuǎn)化為各式各樣的心靈雞湯，它是飯后的甜點，入睡之前的催眠曲，是各種自拍圖的解說詞，是愛情花朵上的送貨地址。小說寂寞又孤獨，小說家的生活千瘡百孔。小說家創(chuàng)造的故事平淡乏味，不再是時尚的中心。他是舞臺上的龍?zhí)缀托〕?，也沒有鮮花與掌聲。他孤獨又寂寞。所以，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不可能愛上一個小說家。那怎么可能？即使只在小說里也不可以。因為小說家不可以以此來對抗現(xiàn)實，不可以比詩人和批評家顯得尊貴。文學的光芒如此暗淡，空間被擠壓得如此狹小，又怎么可以讓小說家如此虛妄地胡言亂語，奪走這僅存的光芒？詩人和批評家們捧著手機，每天在朋友圈里發(fā)表演講，為新的流派和主義命名，又痛斥時代喧嘩，讀者無知，不懂得景仰和聆聽大師的教誨。他們憤怒、敏感、攻擊任何一個可疑的人。

但是很不幸，真相并非如此。小說家并沒有制造謊言，他也沒有虛妄地想象。僅就本文所提及的這一段故事而論，其中的情節(jié)完全真實，幾乎就是完整的、不曾修飾的記錄。我就是事件的目擊者。我目睹了事件的全過程。如果真的有需要，我可以在征得當事人同意的前提下，提供證實事件真實性的有效資料。通常小說里的大多數(shù)事件都出自虛構(gòu)，因為好的小說需要與庸常生活對抗，需要表達人類生活中的詩意與理想，但也不意味著它要回避和遠離日常。在平淡的日常鏡像中，也仍然會有美好詩意的瞬間花朵一樣呈現(xiàn)。歸根結(jié)底，小說家應當對世界抱以悲憫和關愛。

作為普通讀者，他（她）當然可以自由地發(fā)表自己對于小說文本的見解。虛妄或真實，浪漫或殘酷，每一位讀者表達了對于小說文本的不同解構(gòu)，但無論如何，都顯現(xiàn)了小說文本的價值。時代虛浮，一片喧嘩，文學卻依舊具有強烈的魅力。據(jù)我所知，優(yōu)秀的小說家越來越多，他們的作品從來不缺少認真的讀者。我是一個天資平常的小說家，但也能確切地感受到，有許多真誠的讀者朋友。他們讓我充分地體會到一個小說家的尊嚴和價值。我也愿意為他們的喜歡而寫作。倒是那些憤怒的詩人和評論家令人疑惑：你何以抱怨繆斯不曾垂青？為什么不把憤怒的時間用在閱讀和寫作上？時代生活斑駁陸離，充滿了一切可能，你為何又要如此自以為是地指責小說家的寫作和讀者的無知？人們不會嘲弄你缺少才華，但會贊美你的勤奮。文學的高度不取決于你的憤怒，而是取決于視野和胸襟，取決于閱讀的深度與文化的教養(yǎng)。在很多時候，我們抱怨世界太喧鬧，卻很少意識到，真相其實是我們自己不能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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