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對我們的要求

【謎面·謎底】

時代對我們的要求

■ 謝宗玉

我有一個親戚，小學畢業(yè)后，去了廣東一家染布廠。在隨后的六年，他在不斷重復一個動作，每隔三分鐘，從快速轉動的機床上，把一匹轉好了的新布搬下來。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這個單調而枯燥的動作，沒有讓他發(fā)瘋，反而讓他賺了點小錢，在村里同齡人中率先蓋了新房，娶了媳婦，生了孩子。

又過了四年，機緣巧合，加上不知從哪里弄來的一張假文憑，他居然輾轉進了一家跨國公司，搞售后服務。因做得不錯，又三年，他被提拔為售后服務部的部門經(jīng)理。

讓人唏噓感慨的是，村里兒時的小伙伴中，有一個學霸，這時正好研究生畢業(yè)，找了三四個工作，都不滿意。最后竟投到了他的門下。這事在村里可鬧大了，學霸躊躇滿志了十幾年的老子，氣得差點翻了白眼，說人爭一口氣，佛爭一柱香。讀了這么多年書，末了卻跑去給一個小學畢業(yè)生做事，實在太丟人了。

學霸沒臉回村了。我這個親戚過年時專訪了一趟學霸的父親，云淡風輕地說道：不要覺得丟臉，現(xiàn)在找工作不比過去。我手下全是研究生，還有博士生。我只是比三伢子早進去幾年，換作現(xiàn)在，我也進不去。那可是全球五百強呢。

學霸的父親弄明白“全球五百強”是怎么回事后，臉上又恢復了一些昔日的榮光。只是我想起自己苦讀了這么多年，末了薪水竟不如我這個親戚的零頭，免不得要酸溜溜調侃他幾句。他一臉溫和，望著我笑：你們十年寒窗不假，可我在廣東也不是睡大覺混過來的。整整六年，除了吃飯睡覺，每隔三分鐘，就得重復一個動作。你想一下看，你能做到嗎？

我疑惑了：我是做不到，可重復這樣單調的動作，除賺點工資外，又有什么意義呢？

他一臉滄桑地搖了搖頭：正是這個工作，培養(yǎng)了我專注、敏捷、忍耐這三種鋼鑄般的品質。我若不專注，神思游離，又或者笨手笨腳，拖泥帶水，不能把布筒及時拽下來，機器就會卡殼停產(chǎn)，甚至會出大故障。而一天十二小時甚至更久的工作，也把我的忍耐力磨到了極致。正是這三種品性，讓我特別勝任現(xiàn)在的工作，讓手下服服帖帖。你們十年寒窗，不也是在磨這種品性嗎？

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瞪著驚疑的眼睛看著他。十年寒窗，我們不是在學知識嗎？我們學了那么多，背了那么多，演算了那么多，最后的功用，難道只等同他一個單調的動作？

“不過，我以前也有個苦惱，上司是歐洲人，要求工作匯報，一定得用英文，我做不了，只好讓下屬代勞?，F(xiàn)在好了，下載一個軟件，我先寫成中文，輸進去，分分鐘就轉換成英文了。”他補充性地把我引以為傲的東西進一步無情抹殺。

現(xiàn)在我算明白了，為什么在知識爆炸的時代，還要讓那些學生把僅有的幾本課本讀熟、讀爛、讀臭，而不是干脆把他們關進圖書館，任他們在知識的海洋里遨游?；蛟S相對那些我們自以為是的知識而言，這個社會更看重我們有別于猿猴的人格和品性？教育的第一目的或許不是為了讓我們掌握更多的知識，而只是借功課來磨礪我們的意志、克服我們的毛躁、鍛造我們的耐心、塑筑我們的嚴謹、鑄就我們的細致？

我有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第一臺電腦的誕生，應該是花了科學家?guī)资陼r光。但看使用說明書，絕大部分人只需半個小時，就會懂得如何開機關機、簡單操作。

這表明什么？表明這個社會根本不在意普通人學了多少知識。文明的奧秘，我們可以越來越不懂，但只要我們是這個時代的人，就絲毫不必擔心由于自己太笨而享受不了這個時代的文明成果。

科技越發(fā)達，工作便越簡單，這也是我這個親戚單憑一個搬運動作，就可以蓋房娶親生子的原因。電腦的誕生，或許是幾代科學家的心血。但不管是幾代，這些科學家的數(shù)量是有限的。主要研發(fā)人員也許不超過一千人。但自有了電腦后，電腦的制作業(yè)、銷售業(yè)以及售后服務業(yè)，就得需要幾百萬工人甚至幾千萬工人和商人。這些工人依靠電腦謀生。他們中的任何一人，都不必擁有獨立制造電腦的能力。他們只要分別在流水線上加固一個螺絲，焊接一條電路，安裝一個晶體，一臺臺電腦就生產(chǎn)出來了。

說到底，這些工人需要的水平，并不比使用者需要的水平高多少。他們只需要比使用者更敏捷、更耐心、更細致就可以了。

以前總覺得應試教育扼殺了人的天性，有百害而無一利，現(xiàn)在看來，正是應試教育為這個時代培養(yǎng)了千千萬萬嚴謹、細致、耐心的“生物機器人”。而一小部分勇立時代潮頭的風云人物，以及各行各業(yè)的創(chuàng)新精英，也不是區(qū)區(qū)應試教育所能抹殺得了的，相反，他們所需要的一絲不茍的品質只怕比工人更嚴苛。只有經(jīng)過應試教育的淬火，他們才能成為真正推動社會進步的核心人物吧。其他萬千學子，算是陪太子讀書。

這么看來，我們長大后所從事的工作，或許并不需要我們在讀書時代那么起早貪黑地壓榨自己的青春？也許只需花一半精力就能擁有足夠的品性勝任現(xiàn)有的工作？

那么，十年寒窗，如地獄般的煎熬，究竟是為什么？

答案是，好工作太少，而人又太多。我們的拼搏，甚至可能會因過猶不及而扭曲心靈，弄得一身負能量，為的只是換取一張文憑，敲開窄門，淘汰他人。

我那個小學畢業(yè)的親戚，如今又“函授”了一張國內(nèi)名牌大學的文憑。沒有人知道，他一個小學畢業(yè)生怎么拿到那大學函授文憑的？也沒有人知道那大學的函授學業(yè)是不是比染布廠六年更能培養(yǎng)一個人的能力？但大家都知道，那大學的牌子很硬，在職場上可以秒殺很多人。

（作者為中國作協(xié)會員，一級作家，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本報擁有此文版權，若需轉載或復制，請注明來源于中國政府采購報，標注作者，并保持文章的完整性。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