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回頭

【歲月】

浪子回頭

■ 孟景生

上世紀60年代初，我在北京石景山蘋果園三小上三年級。說來也怪，老爸老媽老實本分了一輩子，幾個兄弟姐妹也都聽話，不知怎么，家里卻出了我這么個逆子。

每天早晨說是去上學了，書包一背，離開父母視線，不是去八大處摘棗就是到山上抓蟈蟈去了。還時不時地打個群架，或者把劇場外面人家自行車的氣門芯一拔一大溜兒。

要不就和一幫小伙伴埋伏在蘋果園五六區(qū)之間的馬路兩邊。81路汽車一過來，我們立馬又是沙子又是石塊地朝著公共汽車就扔過去。開車的司機把車一停下車就追，哪里追得上，我們早就沒影了。氣得司機破口大罵：小兔崽子們，抓住你們打折你們的腿！

距我家不到200米的地方，就是蘋果園露天劇場，每天晚上看電影成了我們的必修課。一毛錢一張的電影票，對于我們這樣的工人家庭絕對是一筆巨大的開支。但我們有我們的辦法。天一擦黑小哥兒幾個就蹽到南北蘋果園，在鐵絲網(wǎng)底下挖一溝，就像現(xiàn)在特種部隊的戰(zhàn)士一樣鉆進果園里。先吃個夠，再把蘋果裝到殺進褲子的背心里，然后跳下果樹鉆出鐵絲網(wǎng)。到了白天，哥兒幾個用口袋、書包裝著勝利果實大街上一擺，用不了一會兒保證賣光。要不就到煉鐵廠撿鐵瘤子賣，來錢也快。再沒轍了，還有最后一個辦法，就是順著下水道、排污管鉆進電影院。每回我們掀開鐵箅子鉆出來，渾身污水，臭氣哄哄，都會弄得別人一邊躲一邊在心里罵我們討厭。

我喜歡小人書，花一毛錢租了一套西游記，在課堂上看得昏天黑地。結果同桌女孩告狀，老師沒收了我所有的小人書。這事激怒了我。我爬上西山，在紅炮樓子里抓了一條長蟲回到教室，趁著沒人發(fā)現(xiàn)，把長蟲放進了女孩課桌里。上課了，一聲凄厲的驚叫在教室里響起。那條蛇從同桌女同學掀開的課桌里伸出頭來，女同學臉色慘白，一屁股坐在地上。漂亮的女老師沖過來，用手擰著我的耳朵，把我一直揪到黑板前面……

在學校闖了禍，回到家自然也要家法伺候。老爹令我脫掉上衣、趴在炕沿兒上，隨手從門后抄起一根劈柴棍子，一棍接一棍打在我屁股上，一邊打一邊氣得渾身打顫?？晌以诎ご虻倪^程中始終咬緊牙關，愣是一聲沒吭。打累了，父親扔掉棍子坐在炕沿兒上，怒沖沖地對母親吼道：明天你送老三去學校，不然的話，在家里在社會都是禍害。說完，搖搖頭，無奈地長嘆幾聲。

但就在那之后不久，家里卻出了樁驚天大事。

我的二哥是我們家最帥氣、最聰明的男孩子。雖出身貧寒，是工人家的孩子，但不知為什么，他身上就是總透出那么一股儒雅的氣質。二哥高小一畢業(yè)就輕松考上北京九中。初中畢業(yè)即被中央音樂學院附中錄取。

那年的夏天來得似乎分外早。星期天二哥帶我到八大處摘杏子，回家路經(jīng)永定河邊。那一段河面不寬，但水流湍急，幾個年輕人在玩水，不斷從河這邊游過去再游回來。

二哥脫下衣服向河里走去。他哪里知道，死神就在前面等著他呢！最后一次往回游的時候，二哥被洶涌的河水卷走了！我急了，沿著河岸一邊追，一邊喊：救救我哥！救救我哥！一群老鄉(xiāng)聽到我的喊叫趕了過來。他們在附近水域打撈了好一陣，最終也沒有找到二哥的影子。

我已哭喊得精疲力盡，失魂落魄地回到家。母親聞訊當時就昏了過去，醒來后發(fā)瘋似地跑向河邊。我們幾個孩子拼命地拉住母親……

老人們說，太漂亮、太聰明的孩子，都是天上的星宿下凡，人間留不住。我一直不信，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覺得二哥沒死，他還活著。50多年了，二哥的音容笑貌，還是那么清晰。

父親那時已經(jīng)離開北京調(diào)到礦山工作，聽到噩耗，急忙趕了回來。看到失去二哥后母親的狀況，父親不得不做出舉家遷往礦山的決定。

剛到礦山時，我們住的那個家屬區(qū)沒有學校，小學、中學都在六七里之外的地方。上學路上要經(jīng)過一條沙河，過河需要坐船擺渡。

經(jīng)歷了失去二哥的打擊，經(jīng)歷了由此帶來的家庭的動蕩，我似乎也長大了些，懂事了些。

這天，一大早天就陰得沉沉的。上學路上下起了大雨，我沒有雨具，渾身被淋了個透，坐在教室里冷得直發(fā)抖。代課的少先隊大隊輔導員宋老師把我和另一個挨淋的同學叫到她的宿舍兼辦公室，拿出兩身成人的衣服，讓我們換上。我說不用了，一會兒就焐干了。老師說，抓緊換，不然會感冒發(fā)燒的。第一次在學校被老師當作人來看，我的內(nèi)心被觸動了，心里感到分外溫暖。說來也巧，宋老師很快成了我們的班主任。從來不怕老師的我，第一次知道了害怕。不是她嚴厲的訓斥，而是她溫柔的目光。只要我按捺不住自己，想要調(diào)皮搗蛋時，宋老師目光輕輕一瞥，我立馬一點脾氣都沒有了。我的學習成績很快進入班里前三名，學期結束，我加入了少先隊。

五年級下學期，我被任命為少先隊中隊長，并獲得優(yōu)秀學生獎狀。宋老師送給我一本書，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是我讀的第一部課外大部頭。我被書中的故事深深迷住了，成了保爾·柯察金的“粉絲”。那段著名的卷首語，影響了我數(shù)十年的思想歷程，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記得清清楚楚。從那以后，讀書成了我的第一喜好。我逐漸變成了一個書蟲。

但我惡作劇的習性并沒有完全除掉。我們放學回家的路上，走小路要經(jīng)過一個墳圈子。一天晚上，回家路過這片墳地時，我發(fā)現(xiàn)后邊有一群同學跟過來了，于是藏了起來，等他們走近猛地躥出來大喝一聲，嚇得那些同學落荒而逃。第二天，宋老師把我叫到辦公室，第一次那么嚴厲地問我：“一個少先隊中隊長做出這樣的事情，你不覺得羞恥嗎？”說完，她看著我。天哪，她的眼里居然含著淚。我嚇壞了。我不怕父親的棍棒，但是怕母親的淚水。多年了，只要母親一流淚，我馬上傻眼。此時老師含淚的眼睛多么像媽媽。我的內(nèi)心被深深刺痛了。

在宋老師的悉心教育下，我真的變了，從一個小禍害逐步變成一名上進的好學生。六年級上學期，我被任命為少先隊大隊長，掛上了三道杠。我的學習成績始終保持在年級前三名。六年級畢業(yè)我免試升入初中。

感恩宋老師，您用自己的生命之光，照亮了我人生的旅途。您用母親般的慈愛，澆灌我的成長，滋潤我的生命，給予我勇敢和自信。父母給了我軀體，而您給了我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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