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

【歲月】

山雨

■ 王悠行

夏日的山野已布滿了蒼茫雨意，狂風裹挾著烈日蒸騰出的草木濕熱的氣息，愈刮愈猛。烏云如波濤般翻滾著，片刻間就統(tǒng)治了這片山地。

我和小伙伴們趕緊捆好柴火挑了走在崎嶇的山道上，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先是稀稀拉拉的細雨被山風驅趕著斜斜地撲打在臉上，接著雨點漸漸密起來。當滂沱大雨遽然而至時，我們來到了路邊一處突出的石崖下，長吁了口氣。

山間的雨氣勢磅礴，帶著野性迎面撲來，在眼前織成了一道綿密的雨簾。一道閃電劃破長空，照亮了前方起伏的山脊，跟著一聲炸雷理直氣壯地轟隆隆響了起來。

我們這群山里孩子，那時自然還沒有取得大人們觀察農(nóng)事氣象的經(jīng)驗，如：“云走新化，蓑衣斗篷高掛。”“月暈而風，礎潤而雨?！钡覀兌茫呀?jīng)有十來天沒落雨了，山間草木與地上陽春渴望落雨，大人們焦慮的眼神里也渴望落雨。這場山雨，隱含著豐收景象和碗里吃食的現(xiàn)實意義。

山雨如它急急如律令地來一樣，又急急如律令地走了。

肩上的柴火因被雨打得透濕，變得愈發(fā)沉重。大伙一步一個腳印走在泥濘的山道上，沒有誰叫苦，也沒有誰抱怨山雨。就如大人們在地里勞作時灑下的一滴滴汗水，將成為木屋頂上的炊煙飄蕩出的家的溫馨一樣，大伙利用暑假剁的一捆捆柴火，也將成為寒冬灶膛里的家的溫暖。

大山里，春雨瀟瀟，夏雨茫茫，秋雨霏霏，冬雨楚楚，在山里人年復一年的勞作中潤澤著萬物。隨著四季輪替，山民們用勤勞的雙手在大地書寫著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的篇章。因此，山里的孩子自小就更多地領悟了勞動的艱辛和生活的不易，也更多地享受了收獲勞動成果的喜悅。

但山雨也有山雨的特質，有時變得固執(zhí)，有時變得魯莽。秋收后曬稻谷，有時候明明是一片艷陽天，但風起云涌，天突然就暗了下來。大人們急急忙忙將曬簟上金黃的稻谷用簸箕撮入籮筐，挑著飛快往倉庫奔。我們這些少年，往往也會自覺投入大人們搶收稻谷的隊伍。無論大人還是小孩，都在悶聲不響地與山那邊即將落過來的山雨賽跑。

山中的老人永遠不會罵老天爺。他們告誡我們這些懵懂少年：老天爺永遠是對的，哪怕有時十天半月不落雨，有時一落就落十幾天，給山里人帶來旱災和水災。老人說，山里人唯一要做的就是做好自己分內(nèi)的事。于是，山民們便在祈雨和治水的循環(huán)往復中重復著祖祖輩輩的故事。在山里人的眼里，故園絕不是一曲“山雨瀟瀟過，溪橋瀏瀏清”的田園牧歌。如果開荒種地是山民們的天命，五谷豐登則是他們的信仰。

但我們這群山中少年經(jīng)歷了山間的風雨，卻期盼著見識山外的世面。當剩下不多幾個人上了離村二十里遠的鎮(zhèn)上的高中時，我們已經(jīng)依稀望見了通往山外的一條狹窄的通道。

那年暮春的一個周末，我從住讀的學?；丶胰∠轮艿拿缀透刹?，因幫著家里干農(nóng)活，耽誤了周日晚返校時間。夜里睡著后，迷迷糊糊間突然醒了。睡眼惺忪望了眼窗外，天空透出了一絲亮色。因沒有鐘表，不知到底到了幾點鐘，我擔心早讀遲到，忙一骨碌爬了起來。

在母親的叮嚀聲中，我?guī)Я税褌悖刂焦壤锏暮喴坠穭傋叩酱蹇?，就聽見從墳山那邊傳來貓頭鷹凄厲的怪叫聲。不一會兒，山風起了，卷著大雨落了下來，嘩啦啦地敲打著雨傘，敲打著滿山的草木。黑黢黢的山野唯雨聲充斥著一個人的世界，我在夜雨里呼喚黎明，呼喚溫暖。風雨如磐的山道上，不能后退，不能恐懼，只能向前，向前……終于到了鎮(zhèn)上的中學門口，傳達室的老伯揉著眼睛開開門，驚訝地張大了嘴：你這個同學膽子好大，就不怕遇上山鬼么？現(xiàn)在才凌晨五點多呢。

因為經(jīng)歷了這場黎明前的山雨，我從此不再懼怕走夜路。就跟田地里的陽春在山雨的滋潤下拔節(jié)生長一樣，山里孩子也在山雨的浸潤下茁壯成長。半年后，我在風雨兼程的山路上走出了崇山峻嶺的包圍，走向了山外的世界。從此，也在不自覺中遠離了年少時的山雨。

我在都市中聽雨，看雨，有時也淋雨。但都市里的雨和著喧囂的市聲，不再與播種、耕耘和收獲等種種農(nóng)事相關。它只是一種天氣，一種背景，只是古人眼里滋潤如酥的天街小雨或依依惜別的渭城朝雨。

文章華國多舊雨。隨著年歲漸長，閱世日深，當我在心寧人遠的一天，站在露臺上仰望這座城市上空布滿雨意的烏云時，恍惚間，故鄉(xiāng)山間的雨就飄了過來。

我走過千山萬水，原來，少年時浸潤到我的骨子里的山雨，并沒有漸行漸遠。

在往事與現(xiàn)實相互觀照并達成的和解里，也許，我是該痛痛快快淋一場年少時故鄉(xiāng)的山雨了。

（作者單位：湖南省長沙市國庫集中支付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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