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米飯與露天電影

【歲月】

白米飯與露天電影

■ 王悠行

我鄉(xiāng)四圍皆山，中有小河穿壟而過。雖是山清水秀景色甚美，但吃飯問題一直是鄉(xiāng)親們面對的首要問題。那時候，人們把一切美好的東西都跟吃飽飯聯(lián)系起來，就是在炎炎夏日汗流浹背勞作時享受了一股山風，也會快活地說，阿耶好舒服，就跟吃了一碗白米飯一樣。

五荒六月時，水田的稻谷與山坡的包谷和苕尚未成熟，一些人家就開始半饑半飽度日了。我家人口多，又都是會吃的年齡，口糧有限，這時候更是饑腸轆轆的。到了快揭不開鍋時，母親只得硬著頭皮拿一個竹筒做的升子，毫無尊嚴可言地去鄰舍家借米。借到了，摻了干苕絲煮了可以吃餐苕米飯，借不到，母親便去自留地摘些瓜葉煮了吃。父親是家里唯一吃國家糧的人，周末回來時便怪目不識丁的母親不會打算，說“吃不窮，穿不窮，不會打算一世窮”。母親自然不服，少不得要爭辯幾句。父親沉默了，最后嘆息一聲，把準備請瓦匠揀瓦的二十塊錢拿出來，說，去山外鎮(zhèn)上糶擔谷回來碾了煮點粥吃吧。

那是鄰縣一個小鎮(zhèn)，跋山涉水要走五十華里。那里因為是山下，田疇甚廣，有余糧的農(nóng)民便偷偷挑谷到鎮(zhèn)上賣了換點油鹽錢。但當時這種買賣屬于投機倒把行為，因此必須在天亮前完成交易。三哥身強力壯，糶谷的任務就落到了他頭上。為了天亮前趕到鎮(zhèn)上，他半夜就挑著籮筐摸黑出發(fā)了。

以往去那里糶谷，一般會在日落前歸來。但那一回，日頭落山好一會了，全家人盼星星盼月亮一樣望著對門的山坳，最后盼到的，卻是三哥挑著一擔空籮筐回來了。一個偌大的后生，一放下籮筐，便在屋檐下抱頭嗷嗷痛哭起來。我們從他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中才曉得，他在返回的路上，糶的一擔稻谷被當?shù)孛孛茉O立的關卡給沒收了。二哥聽了氣呼呼罵道：這不跟強盜“關羊”一樣嗎！母親瞪了他一眼，默默轉(zhuǎn)身往菜園走去。那一回，全家人喝點菜湯，度過了一個漫長的夜晚。

那時候，為了吃上白米飯，縣里修水庫修鐵路在每個公社抽調(diào)勞力時，生產(chǎn)隊的后生都爭先恐后報名。有一次，三哥也被選中了。干了幾個月回到家，他沒有抱怨工地上工夫重，沒有抱怨不如在家自由，卻是跟阿Q咒罵假洋鬼子那樣毒毒地點點頭，詛咒食堂打飯的胖師傅拇指要被蛇咬。他怨憤地說，那家伙打飯時喜歡將粗大的拇指伸進飯勺里，讓他每餐少吃了一兩口飯。

終于熬到了秋收，交了公糧后分了口糧，鄉(xiāng)親們暫時忘記了饑餓，便有了更高的追求。

這個更高的追求就是吃了夜飯后，能美美地看場電影。

當時村里未通公路，亦未通電。接鎮(zhèn)上的放映隊要派三個壯勞力：一個負責挑放映器材，兩個負責抬發(fā)電機。當三個社員喘著粗氣挑著抬著放映機和發(fā)電機，后面跟著兩個空著手走親戚一樣的放映員出現(xiàn)在村口時，鄉(xiāng)親們喜大普奔地迎接這山村的盛大節(jié)日。

小學的操坪，自然搖身一變成了露天電影院。銀幕掛在固定在籃球架的竹竿上，發(fā)電機則放在教室里。夜幕降臨時分，放映員趕開圍著看熱鬧的娃娃們，然后趾高氣揚地用一根皮帶扯了幾扯拉盤，發(fā)電機一聲轟響，給鄉(xiāng)親們送來了歡樂。

接著銀幕亮了，綁在木欄桿上的喇叭也響了。電影一般是《白毛女》和《地雷戰(zhàn)》之類的黑白影片，后來也放《渡江偵察記》與《杜鵑山》之類的彩色電影?？赐觌娪埃蠹掖蛑鵁艋\火把走在回家的山道上，興奮地討論著電影的故事情節(jié)，發(fā)表觀后感：好看好看，就跟吃了一餐飽飯一樣舒服。

能夠請來放映隊，對大隊支書而言，就如同向公社多爭取了幾百斤返銷糧一樣超有面子。但放映隊的人畢竟不是支書的姐夫，有時候被鄰村請了去，村里的后生只得打了火把去鄰村看。我六七歲時有一次跟了大哥去鄰村的曬谷坪上看電影，趕到那里時，電影已經(jīng)開始了。我擠在人群中踮起腳來也看不見銀幕，只聽得槍炮聲和吶喊聲響成一片，急得直跳。最后大哥把我背起來，就這樣，我趴在大哥背上看完了一場電影。

光陰荏苒，轉(zhuǎn)眼間半個世紀過去了。與國人一樣已經(jīng)豐衣足食的我，在燈下回憶這些往事時，故鄉(xiāng)的白米飯和露天電影，便越過那些山水那些歲月飄了過來，簇新如昨地掛在我記憶的樹梢上。

是啊，人餓了要吃，這和動物比并沒有什么不同；但人吃了后還需要文化來滋養(yǎng)靈魂，這就是人與動物的區(qū)別了。其實這是常識，也是人性使然。那么，人類這個在吃了幾天飽飯后就容易忘乎所以的家伙，是不是應該時時提醒自己，無論什么時候，都應該愛惜糧食，珍惜當下？是不是應該在打著飽嗝劃著手機的同時，警惕其他的東西遮蔽了這些人性的底色呢？

（作者單位：湖南省長沙市國庫集中支付核算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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