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的碾坊

【歲月】

靜靜的碾坊

■ 王悠行

河邊，有一幢獨立碾坊。不曉得哪年哪月所建。

碾坊倚靠著一座低矮的山。山之上，有一白墻青瓦檐角飛翹的觀音閣，正對著小河拐彎處石崖下的山洞。

村里的白胡子老人愛講“怕話”。山里把講怪力亂神故事叫講怕話。老人家在怕話里講，他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臅r候，那個山洞住著一位洞神，喜歡不時來碾坊借鍋子，可有時只借不還。主人好生煩躁，便請了道士作法。道士用竹篾編織了一口鍋子，畫滿符咒，再糊上涂滿黑墨的黃草紙。洞神借去后炒菜，紙糊的鍋子一下子化成了火焰。洞神一時呆了，再也不好意思進碾坊門。

老人家最后說，洞神長得蠻乖態(tài)（漂亮之意）。唉，以后再也見不到了。他好像因沒有見過乖態(tài)而又調(diào)皮的洞神而無限遺憾似的。

所以，一頭連接著村里老輩人口口相傳的怕話、一頭連接著鄉(xiāng)親裊裊炊煙的碾坊，肯定是有些歲月了。

碾坊去村里許。從小河左岸過了木橋，再沿著連接橋下攔河壩的水渠堤走百十步，就到了。

碾坊前有一畦竹籬笆圍著的菜園。菜園外靠近河岸的地方，主人還雜植了幾蔸木槿和桃樹李樹。過了菜園仰起腦殼望，蓋在碾坊屋頂?shù)纳寄酒づ罎M了苔蘚，上有狗尾巴草在迎風搖曳。

山中碾坊都以水作為動力碾谷磨面。通過水渠從攔河壩引來的河水，平常被碾坊前的進水處兩個閘水板攔截著。需碾米磨面時，就用撬棒撬起閘水板，放水入槽分別沖轉(zhuǎn)碾坊下的大小兩個圓形水車。

大水車帶動石碾轟隆隆響著在碾槽中滾動碾谷子，小水車帶動石磨磨蕎麥、包谷和高粱。不過石磨工作時要比石碾低調(diào)得多，只是斯文地嗡嗡嗡地響著，好像吟唱著讓人只想困覺的古老歌謠。

碾坊的主人是兩弟兄。老兄兒女成群，老弟單身一人，跟兄嫂一家過活。老弟是個盲人，村里人大多不曉得他的名字，按著各自輩分高低稱他瞎娃、老瞎和瞎叔。

瞎叔滿面平和，四季不笑，為人阿彌陀佛。他也算豁達，瞎叔也好，瞎娃也罷，他都答應(yīng)得蠻自然。絕不會像癩痢頭的阿Q那樣，一提“光”“亮”就發(fā)火。

兄嫂出工去了，侄兒侄女背著書包上學去了，鄉(xiāng)親們來碾米磨包谷，瞎叔就負責看碾坊。瞎叔雖然眼睛看不見，但聽力和觸覺卻異常發(fā)達。他對碾坊里的一切，像攔水的閘板啊，石碾的溝槽啊，石磨的座架啊，以及臨河亮窗下的風車啊，它們所在的位置他都一清二楚。至于加工費，鄉(xiāng)親都會自覺將一升或半升米倒進碾坊的米桶，那是根本不用看的。

平常日子，有人挑著一擔稻谷，后面跟著兩個細崽來碾米，在門外就吆喝：老瞎，碾米啰！瞎叔便走出門，勾腰用撬棒撬起閘水板。石碾就轟隆隆地順著圓形碾槽畫圓規(guī)一樣轉(zhuǎn)動起來。

碾米的人忙里偷閑，來到碾坊外的水渠邊，抽著用紙條卷成喇叭筒狀的旱煙，觀賞河岸邊粉紅的木槿花。沒想到兩個娃娃淘氣，在碾坊里交替著一個使勁搖風車的風葉，一個站在風車出風處享受涼風，快活得直喊涼快死了。嗨了沒好久，兩個小家伙蹦跳著又直喊癢死了。原來他們的面部、頸根和腦殼沾滿了糠秕和塵埃，胡亂抓撓著越撓越癢。大人進來一看，罵了一聲，啪啪就是兩巴掌。娃娃哇哇哭了。瞎叔說，娃娃不懂事，就莫打了，給娃娃洗個面吧。山旮旯方言中還保留著不少古音。如還把洗臉叫“洗面”，把第三人稱叫“渠”，好像他們個個熟悉“人面桃花相映紅”和“問渠那得清如許”這些古詩文似的。瞎叔耐煩地用熱水給娃娃們洗面。還擦腦殼，擦頸根。擦洗完后不癢了，也就不哭了。

瞎叔第二個職責是看水。他看水不是如今旅游觀光的看山看水。他是看灌溉稻田的水。水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山中多梯田，村里專門安排瞎叔給稻田看水。六月天日頭火辣辣地懸在山前，他戴個破斗笠，拄著一把鋤頭當拐棍走出碾坊，去對門梯田看水。哪丘田進水口被水圳的泥沙堵住了，他側(cè)耳一聽，沒聽到水聲，馬上用鋤頭疏浚。落雨后，山雨灌滿了稻田，瞎叔一聽進水口的水聲變成了嘩嘩嘩，便沿著田埂找到月口，掘開一半泥巴讓水泄走一些。瞎叔與其說是看水，不如說是聽水。

瞎叔在六月天的陽光下奔波，似乎就有了一些陽光心態(tài)。忙完看水的工作，他喜歡來到觀音閣對面石崖下的山洞口坐下，癡癡地“望”向黢黑的洞內(nèi)。望著望著，瞎叔寫滿愁苦的臉上皺紋就慢慢舒展開來。直到日頭落山，才慢慢回碾坊。

碾坊里的石碾轟隆隆轉(zhuǎn)，碾坊外的河水嘩啦啦流，日子一天一天流走了。后來，村里從山下牽來了電線，有了碾米機和磨粉機，碾坊就走進了游離于宏大敘事之外的鄉(xiāng)野歷史。再后來，看碾坊的瞎叔也走進了鄉(xiāng)野歷史。不愛笑的瞎叔在一天夜里終于笑了——含笑九泉。

不愛笑的瞎叔為什么笑了呢？有人想了半天，鄭重公布了他的亦真亦幻猜想：瞎叔是不是遇見了山洞乖態(tài)的洞神？他平常不是喜歡坐在山洞口嗎？

好多年過去后，當年在碾坊嗨過、淘氣過和躲雨過的娃娃們慢慢長大了，又慢慢變老了。他們路過碾坊舊址時，有時會放慢腳步，看著將碾坊地基開墾成的那丘稻田。也許，他們一瞬間想到了歲月，想到了生命的厚度和溫度。也許，什么也沒想，慢慢走了過去。

只剩下從前碾坊外河畔的那幾蔸木槿花，在風中紛紛開了，又紛紛落了。

（作者單位：湖南省長沙市國庫集中支付核算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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